内文摘录林见福不知道,他那天在酒席上出了点故事。饭吃到一半,他突然起身,从旋转桌正中央的一只花篮里,摘了一只玫瑰花,塑料的,所以看上去肉感十足,手捏花枝,投递到了白玉贞的面前。在座的人都停下了筷子,搞不明白林见福这是唱的哪出。二手玫瑰□张哲 白玉贞咂了两口白的,隔着桌子冲对面的梁月慨然长叹,“酒和人一样,都有‘最好的时间’。”杯起杯落,两大盘子三文鱼刺身吐着寒气,乳鸽烧鹅在眼前走马灯,一派烈火烹油、鲜花着锦的景色,这桌子海陆空大餐由她做东。林见福此时正坐在主位上埋头吐骨头,龇牙咧嘴的,但比在家里温柔多了。特别是当白玉贞不胜酒力身子黏住凳子时,林见福总能恰到好处地扶起她,身子贴着身子,热气咬住她的耳垂,钻进耳蜗,在心窝里搅上一搅,那是怎样的互诉衷肠、柔情蜜意啊,再经由饭局上的其他人一拱,这场戏就算圆满了。 每隔十天半个月,白玉贞都要张罗这么一桌。 一 在恋爱之初,梁月就总听林小江讲起白玉贞和林见福的恩爱故事,看样子比学赶帮超是无望了。梁月不信邪,林爸林妈年逾六十,还能锻打出激情的火花,想想就可乐。“你叔每天都送我一枝花,”说这话时,白玉贞正在用一把金黄而锋利的剪刀修剪玫瑰上的刺,留给梁月一个得意昂扬的侧影,“我把你和小江的生辰八字给了大师,大师说小江一切都好,但大师一看你的名字,说是气血两亏。”隔山打牛,梁月心一沉,知道白玉贞在给自己发难。白玉贞起先是不太满意梁月的,觉得她面寡福薄,帮不了儿子,但几番较量下来,白玉贞对梁月这个外来人的戒备在交锋中烟消云散,虽不待见,但愈发不拿她当外人了。婚还是结了,梁月和林小江俩大龄男女青年,都看清楚了形势,他俩于对方都是过了这村没这店的买卖。林家的客厅里四处皆是白玉贞在世界各地留下的风姿倩影,梁月若在某一张照片前停了步子,就算打开了白玉贞的话匣子。为了活络关系,也夹带着点讨好的私心,梁月和林小江带着白玉贞和林见福飞了一趟国外,目的地是太平洋上的斐济。白玉贞抱着梁月的胳膊在候机楼里熬时间,高高在上的白玉贞突然跌入了凡间,还左拉右拽,如此亲近,梁月有点欲拒还迎,那颗心脏和四肢都没怎么挣扎,就归顺了她。 “上次去巴黎是和夏艳平,你要叫就叫夏阿姨,”白玉贞边说边提起遮光板朝窗外看了眼,机舱好像一只被抽干了空气的密封罐子,被悬置在无穷尽的稠密黑暗中。梁月本来挨着林小江,白玉贞特意和儿子调换了下位子。“夏艳平和她老公每年只有一半时间在国内,移民了美国,”提起夏家的事,白玉贞比较慎重,说太开,话太饱满,失了自己的水准和风度;说太亏,话打了折扣,又不会形成话题,这个度只能靠经验去拿捏。 林家父子在酒店补觉,白玉贞早早起来,唤上梁月一起去海边溜达。“你夏阿姨,呸,呸,”海风掀了起来,把白玉贞绾在耳后的几缕头发搅进了嘴里,害得她说上两句就得择鱼刺似的把头发啐出来,“夏阿姨他们两口子,早年靠在山里开煤窑赚大发了。他们属于有点头脑的,没坐吃山空,后来开起了马场,盖了个特大的马术庄园。他们生意人,需要我的人脉和资源,所以总邀请我和你爸去他们家做客,我能帮他们,就得帮,我们隔一段时间就得聚一次。”远处有点点白帆,跟着浪花起伏,海浪打着脚边的石块,卷起的水珠丝丝絮絮地落在白玉贞和梁月的身上,白玉贞没有停的意思,拉起梁月的手,半拎半拽,像不能丢弃的行李。不远处的浅水区有一对年轻男女在划独木舟,像是在度蜜月。女孩划着桨,男孩把手叠在女孩的膝盖上,郑重极了,吃着劲头似的,衬得女孩的膝盖骨纤弱秀气,像是两小块玉籽。男孩盯着女孩看,热辣辣的眼神仿佛停在空中的薄雾,涌出炽热的潮意,手掌在那两小节膝盖骨上摩挲了起来,像一滩水,涌动,翻搅。见此景,白玉贞加快了步伐,嘴里安静了下来,梁月听到她有节奏的喘息声,“想划这个吗,我跟你说,你和小江可以试试。” 旅行团从瓦努阿岛到了塔妙妮岛,白玉贞和梁月的感情跟着不断升温发酵,等到维提岛时,白玉贞便拿梁月当了半个闺女,有时候路上碰到高个子深眼窝,或是金头发蓝眼睛,白玉贞便让梁月用英语跟他们告白,“告诉他们,咱俩是娘俩”。饭毕,林小江早早回酒店休息,为第二天的潜水做准备。白玉贞抛下林见福,和梁月去泡了这里的招牌——泥浆温泉。白玉贞勾着手吃力地在后背上摸胸罩的钩子,梁月手脚麻利地过去给她松绑,钩子一经解开,松弛的肉身现了形,松紧带在线条模糊的后背上勒出了两条沟渠似的红印子。梁月像抓住了白玉贞的短处,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白玉贞才不管梁月心里在琢磨什么,她只在想梁月的整套动作让她很受用,此刻要搜肠刮肚地讲点什么作为报答,比如夏艳平家占地一千亩的马术庄园,还有庄园里那座意大利托斯卡纳风格的城堡。白玉贞边套泳衣边冲梁月说,“下次我和你爸去夏阿姨家,你也跟着我们,多见见世面。”泳衣摩擦着肉皮,一提再一松,鞭打出奇异的声响,白玉贞没再说话,埋头提泳衣,像一个孤注一掷的士兵整装待发。 硫磺味扑扑入鼻,已经有几个团员戳在泥塘里往身上抹污泥,据说那满池子的污泥是火山泥浆,有N种矿物质,美容养颜,祛病消灾,除了七窍和头发,全身都敷,越多越好。有前人开路,我不入泥塘谁入泥塘,白玉贞紧了步子,三下两下进了乌七八黑的泥塘,拘起一把泥浆捧在脸蛋上。“你夏阿姨,他们那个马场,一推出,就是靠我,给他们引荐,旅游局局长,”白玉贞没法放开了说,一不留神泥浆就滑进嘴里,榫卯一样咬得死死的上下嘴皮子间撬开了条活路,气流在嘴唇的缝隙间打着回旋,“一来二去,把他们的马场,推广成旅游景点……还帮他们引资建马房,请教练,参加马术比赛,扩大知名度。要不,就他们那个马场,走俱乐部会员制,荒郊野岭的,谁知道,谁去?”污泥封住了其他人的嘴巴,只有白玉贞还在进行孤勇的演讲,“你说,我这算不算是功德一件?” 红眼航班飞北京,没人开灯,连空姐都在补觉,整个机舱成了混沌且柔软的子宫,自带着朦朦胧胧的生命感,呼吸声搅在一起,成了暧昧未卜的和声。鼻息的共鸣让白玉贞放松了下来,她偎着梁月肩膀,碎发黏着靠背,整个人都软塌塌的,像是一块融化了的奶酪。 见林小江在另一侧看电影,白玉贞的头向梁月怀里压了压,“我接着给你讲,刘长栓,也就是夏艳平她老公,”她压了压嗓子,把梁月的耳朵拉得更近一些,“最早那会,还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地卖过磨盘,”白玉贞把手从绒毯里掏了出来,“你知道什么是磨盘吗?”连比带画在梁月面前廓了个形,“为了不忘本,他在他们那座城堡前铺了一地的磨盘……拢共得有上千块,”后又扯了扯盖在身上的绒毯,似有深重的顾虑,软绵绵地说,“他有两房太太,”哂笑,外带点忸怩,“大的,也就是你夏阿姨,跟他离了婚,后来又后悔,吃了回头草,这时候你刘叔身边已经有了个小的,这俩现在都跟着他呢。”说话时,白玉贞的手指在绒毯边缘来回游走,像是在给毯子锁边,梁月知道她在反刍刚才说过的话,挑三拣四,有些该说,有些说了就捡不回去。“这人分三六九等,但你得跟三教九流的人都打交道,做人要有弹性,每条道上的人都可能和咱们成为朋友。”绒毯的边锁死了。 二 白玉贞很守承诺,回国后的第一个饭局就带上了梁月。吃饭的名头是刘长栓要给白玉贞接风。小轿车走了很久,走出了街区,走过了高速,又走了很远的土路和新开发出来的一段柏油马路,整个过程漫长而艰辛。当梁月对庄园逐渐失去了兴趣时,路旁一道浆果色的大门缓缓打开,闸口似的,车子像是投进了一个逾期已久的拥抱中。路的尽头天地顿开,喷泉,雕塑,城堡,植物迷宫,还有天脚下的马场。白玉贞没有出声,因为这座横空出世的奇异庄园早就楔子似的钉进了她的脑子里,她兀自下了车,和梁月一起在太阳底下等林见福泊车。林见福的节奏故意慢了几拍,慢条斯理地从手套箱里取出一把象牙梳,对着后视镜里的自己整理头发,梳子齿整齐地咬着头皮,像犁杖趟出一条条纵深细密的犁痕。晚宴在一层最把头的那间,与其说是晚宴不如说是社交趴,因为里面除了男女主人,还有几个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书画大师,刘长栓的那套紫檀家具早就被稀稀拉拉的几幅书法作品糊住了脸。初来乍到的梁月简直眼睛不知道该往哪放了,白玉贞把她往人堆里推了推,“快叫人。”“刘叔叔,夏阿姨,”白玉贞嗔笑,“什么刘叔叔,是刘舅舅。” 屋子中央支了长案,一位妇人在案前舞文弄墨。“各位,沈大师的作品可是在国外办过展的。沈大师,给我白姐作一幅吧,”刘长栓起意。“您给我写个吉祥话吧,”白玉贞是计划好的,拿沈大师的字送礼做人情。沈大师一看就是老艺术家,接了命题都没做停当,直接运气起范儿,蘸墨舔笔,一气呵成,墨汁洇染开来,走出自成一体的经脉和筋骨,“这笔弹性不太行,聚墨差一些”,话落,一幅浓墨重彩的“神彩”即完成。“好!”人堆里传来白玉贞的叫好声,她瞧不出好坏,无所谓了,好,是肯定好,说着道着另两个书画大师便拎了四个角,晒被子似的把那两个字晒到了一旁的老板桌上。 围观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,就林见福还在一旁,摩拳擦掌,一腔孤胆,“您再给我来一幅,琴瑟永谐。”沈大师早有设防,短兵相接,“人家都是以家庭为单位求字,我都给你们家写了一幅了,你就不能再要了。”林见福接招,涎笑,“刚才那幅送人,不作数。”沈大师像挨了欺负,“没你这样的。”脸上的委屈投射到了林见福脸上,林见福见抖机灵不好使,赶紧换作孩子似的堆笑,祈求夹带着讨好,“您就再写一幅吧,大师。”沈大师咕哝,“你这样,我很容易累。”话没落地就半吞半咽了进去,俩人你来我往,都掏心扒肺的,寡淡的龃龉险些被莫名其妙地浇灌成了温吞而私密的体己话,气氛尴尬。林见福面子僵硬,脸发红嘴发紫,仍屹立不倒地戳在沈大师旁。见是一位如此油盐不进的主儿,沈大师也不好多说,半推半就,耸眉挂脸地提了笔。也不谈什么运气做功了,管他三七二十一,直接枯笔挥毫,留下了丝丝露白的四个字——琴瑟永谐。 晚宴是品酒外加加拿大空运的深海鱼,刘长栓是吃窝窝头长大的,年过半百半截身子入土了才开始走洋范儿,也不管是不是正统地道,一应吩咐下去,后厨里有什么好东西都统统搬上桌。白玉贞眼见给她接风是假,款待沈大师一行是真,怕在梁月面前丢了面子,就半个主人似的也裹了进去。“刘总,还不讲两句话,沈大师远道而来。”刘长栓的高脚杯奔着沈大师的杯子蜻蜓点水地碰了碰,“谢谢沈大师带着朋友们光临寒舍。”榆木疙瘩,难解难伐,“不对,刘总,你这话没说到点上,”举座皆惊,白玉贞拔身而起,“我觉得得说两点,首先咱们得欢迎人家沈大师一行,是吧,来庄园考察;其次,人家是来干吗的,是来采风的,咱们得预祝沈大师采风顺利……刘总,你觉得我说得在不在理?”刘长栓没言语,白玉贞突然眼眶潮湿,她不知道是酒精熏的,还是灯光烤的,直觉眼前的场面久违又陌生,手中的酒杯不自觉地横冲直闯。 “爱荷华,还有俄克拉何马,美国中部有几个州盛产胖子,他们那儿的人整天吃烤乳酪和土豆泥。土豆泥是用牛奶煮的,烤奶酪外面涂厚厚的黄油,里面还有奶酪,能不胖么,卡路里爆棚。”夏艳平一边用袖珍的小银匙挖龙虾仔的肉一边说道。“卡路里是什么?”刘长栓接着他老婆的话,用粗壮的手指捅了捅白玉贞的小臂,像是要把她点醒,“是能量,是动能,就像烤箱通了电,汽车加了油,没有卡路里能行吗,你得辩证地看问题,卡路里可是个好东西,要我说,我们……得敬一敬卡路里吧!”酒精把刘长栓的思路彻底打开了,连祝酒词也愈发深刻,酒局因那万恶又万能的卡路里而热火朝天了起来。 刘长栓嫌红的不过瘾,直接叫后厨换上了白的,几杯下去便骨头发软,腔调发黏,眼窝子温热潮红,端的承载起了千言万语。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被带动了起来,包括梁月,也被白玉贞拉着去和刘长栓,和沈大师,和夏艳平,和那些叫不上名的书画家们碰杯,熟络。这些人里,唯独林见福独坐一隅,如封似闭,遁入无人之境,既不起身也不碰杯,一个人困守在私密的情绪里,一副拒腐蚀永不沾的高洁孤冷之姿——和沈大师的过节,他一时半会还过不去。白玉贞看出了林见福今天的反常,既不承接她,也不回应她,把她丢弃了,放逐了。这顿饭因为少了老夫老妻之间的默契和温情,白玉贞顿觉索然无味,但就是为了林见福的冷漠怠慢,也得多和刘总、沈大师喝上两杯,算是赔罪,遂提起分酒器、小酒杯,又周旋了起来。 饭局临了,喝大发了的刘长栓口条都捋不直了,捡起一旁白玉贞的手一阵搓,又怕火候不够催生出什么光亮的火花,一把搂起白玉贞,来了一个激情四溢的贴面抱,白玉贞的脸被挤压得变了形,一脸惊悚,自己居然就这么被光明正大地揩了油,当着林见福的面,还当着梁月的面。那个贴面可是够要命的,像是她和刘长栓有过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,这一贴一搂就昭然若揭了,又像是她对一切带荤腥的小打小闹持开放态度似的。尴尬的时间点上,沈大师像瞧出了什么苗头,又像是要守住自己的节操似的,起屁股要走,刘长栓提起身子去扭大师的胳膊肘——他奶奶的,为啥他俩拉拉扯扯地就没有偷鸡摸狗的嫌疑,白玉贞心里直哆嗦。只见经验丰富的沈大师双手合十,双目微阖,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,瞬间和这一桌子酒池肉林拉开了距离,“大家多担待,我今天写的字拿不出手——我今天没带印章。” 晚上回到家时,白玉贞略带抱歉地给林见福和梁月解释,“今天刘长栓喝得有点神志不清了,够现眼的,那个沈大师也是,出门不带印章,还瞎给写字。”白玉贞说这话时,正倚着家门口换鞋,高跟鞋烂泥似的裹着脚跟,甩也甩不掉。 林见福没听见似的,虾背夫子一般伏在餐桌上从纸巾盒里抽了片纸巾,大手轻飘飘地托底,纸巾便腾云驾雾似的落在了桌上。腾出来的手慢吞吞地拈了眼镜腿,眼睛近视度数不浅,赤裸的双目如被掏空的泉眼,干巴巴,空洞洞,镜片贴在眼前晃了一晃,赭石一样的舌头从嘴角拱了出来,连了湿漉漉的嘴唇一起舔舐镜片,舌头进进出出,纤薄的镜片像要被吞掉似的。梁月从来没见过有人用这么粗野原始的方式擦眼镜,好像鬣狗在腻着一块刚得来的肉,待两个镜片都挂满了唾液,大手拈起一旁绢花似的纸巾,擦裹住湿淋淋的镜片,“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白总啊,谁他妈还买你的账啊。” 三 “该买熟食了。”林见福没接话,埋头夹菜,坐在对面的白玉贞没再问他,他会不会去买,等到明天就知道了。饭是白玉贞做的,没错,但她不就应该做饭吗,林见福可不想让她觉得是从她那里领受到了什么恩赐和好处。“这菜炒得够干的,我不是说过叫你用左边那个炉子吗,那个炉子火眼小,”像是生怕沉默会让他矮去一截子,他故意挑起另一个话头。白玉贞挪了盘子,把那盘炒糊了的菜拉到了眼前,自顾自地夹里面的菜,仿佛在惩罚自己,又像在蔑视林见福。这个行为足够激怒林见福,但与其发火,林见福情愿看着她吃掉那盘子菜,不至于浪费,又算得上是一种深重的惩罚。 饭桌上又恢复了平静,偶尔是筷子磕着盘子的冰凉声响。林见福捂了嘴打喷嚏,振聋发聩,好了,话语权又跑他那里去了。吃完饭,林见福没有起身,从饭桌的一角挪过来一个牙签盒,捏了一只牙签,对着还埋头吃饭的白玉贞剔起了牙,夹杂着咋舌声,这个角度正好能俯视她。他有时候也很可怜她,对汤茜茜的事全然不知,有时候这个秘密会咬啮他的灵魂,如果他还有灵魂的话,但这个念头旋即就被自怜取代,三十多年来和她共处一室,他想不到比这更痛苦的事。他狠狠地搅了下那颗烂掉的槽牙,牙签头故意旋进去,狠狠地杵在发了炎的牙肉上。白玉贞吞声不言,用厚实又齐整的牙齿嚼起了发乌的青菜,而且嚼得咔嚓作响,仿佛那清脆的咀嚼声就是最有力的消极抵抗。 林见福剔完牙就出门了,白玉贞拾了碗筷,林见福的碗上还挂着从他牙缝里剔出来的菜叶纤维,像风干的尸体等着她去善后。白玉贞用手指蹭了过去,把冰凉的菜叶子和粗粝的硬米粒一把握在了手心,像盖住了粗陋不堪的东西。她突然乐了起来,脸庞上多了一种和命运对话的异想天开,她记起林见福刚结婚时对她说,他找到了一个能给他擦屁股的女人。林见福说那句话时,镜片后面的眸子里有股透彻的童真,白玉贞只把那句话当成一种别具一格的夸赞,如今想来,方觉那句话字字命中要害。 所幸的是,林见福有一种难得的天然悟性,他愿意配合她,做比成样,就像演员在舞台上表演,给他俩貌合神离的婚姻涂抹上一层甜蜜诱人的蜂蜜糖衣。在一场又一场饭局上,当她兴致盎然地吟诗作赋,用那只被繁重家务磨砺出来的劳作之手举起精致的水晶酒杯时,他望着她的眼神充满了宠爱。那眼神不掺杂一丁点的疑惑,就像园丁看着自己一手侍弄灌溉出的玫瑰园,随时准备把自己从头到脚祭奠给那座园子一样。如果能凑得更近,透过眼镜片看他的眸子,她甚至能看到那份久违了的光芒——他为她的光彩心悦诚服,此时此刻,夫妻关系终于回归到了最纯粹而恒久的两性关系:相互成全和彼此恩施。酒橱里摆着两瓶茅台,当年夫妻二人共同进步,林见福高兴,欲操持一桌,还把柜子里的一瓶酒翻了出来,但被白玉贞拦了,“别喝了,存着兴许能升值”。她说得没错,确实升了不少,两千年产的三十年陈酿如今能卖到七八千。两瓶酒今天还齐齐整整地摆在酒橱里,升不升值不重要,她只觉自己和林见福的务实婚姻全在饭桌上,全在这酒瓶子里,是摆着看的,怎能当真喝下去呢? 林小江去外地挂职,梁月不情愿地搬去和林爸林妈同住。 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日子里,梁月多少有些收获,她发现了白玉贞的秘密——屋里的那些鲜花是白玉贞自己掏腰包买的,垃圾桶里有兜着月季花瓣的包装纸,里面还有攥成团的快递清单,雪山,荷兰老人,蜜桃雪山,金香玉,浪漫宝贝…… 夏艳平发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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